第054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故人长绝

　　在赵离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无论是青牛那三个听道人，还是说百万年前就已经来到这里的几位先天神脸上都浮现出些微震动之色，那小乞儿后知后觉，此刻终于明白，讲道的先生和石碑上传说中的百族之师并不只是形貌相似，一时间呆滞在那里。
　　一方天地大道则是慨然低语。
　　赵离没有听清楚祂说的是什么，他也没有那个闲心思去听，脑海中乱嗡嗡的，过去那些潜藏了三百万年的记忆缓缓浮现，他来此世，在三百万年前度过的时间不过十载，继而死去，但是那十年的分量，丝毫不比这一段岁月来得清浅半分。
　　一幅幅崩碎的画面在脑海当中飞过。
　　但是因为中间过去的时间太过于漫长，这些记忆无法凝聚，就像是被岁月风化了一般，道人捂着额头，踉跄了下，手掌轻轻按在了旁边石碑上，视线随之落在那看上去弱小的龙神之上，眼睛微微瞪大。
　　眼前的画面骤然清晰。
　　我，记起来了……
　　‘你是谁？！’
　　‘你才是谁？！’
　　四只眼睛当初对峙。
　　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莫名其妙变得年轻很多，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因为灵气足够浓郁，诸多神灵交战时候扩散的余波里也裹挟有磅礴的气机，更不必说滴落下来的神血，还有死去庞大怪物的尸体，都能够让普通的生物发生巨变。
　　原本的九洲十方，看上去比起地球侏罗纪还要夸张。
　　巨大的树木甚至于已经通灵。
　　藤蔓的危险不逊色于巨蟒。
　　自己好不容易才勉强活下来，身上带着的那么点吃的，根本不够吃，吃完了，在岩石缝隙里呆了三天，实在是忍不住，说是酒壮怂人胆，其实饿急了的人比醉鬼都疯。
　　当年的道人直接拿着两片硕大的叶子做了伪装色，用刺鼻的汁液涂抹地脸上到处都是，悄咪咪去偷一种巨大怪物的蛋，巨大怪物只是相对而言，其实在那个蛮荒时代里，也是弱小，需要外出掠食更弱的生物。
　　道人约莫好时间，用巨大的石头砸开了蛋。
　　他其实应该抱着蛋逃跑。
　　但是当时饿的忍不住了，当场就砸开吃蛋液，结果看到里面那一条蛇一样的家伙，简直吓得险些心脏骤停，直到看到那家伙也在大快朵颐，似乎也给吓得半死，然后抬起头，两个偷蛋贼对视一眼，脱口而出各自的语言。
　　然后很有默契地低头狂吃。
　　最后道人发现怪物快要回来，准备溜的时候，见到那蛇一样的家伙吃的肚皮圆滚滚的，根本跑不动，当时也不知是怎么的脑子一抽，可能是顺手，也可能是觉得在这个时代，两个弱小的家伙抱团，总比一个孤零零的好。
　　顺手抓住那小蛇的尾巴，迈步就跑。
　　当时它还用两只爪子抱着蛋壳，当饼干一样地狂啃。
　　然后就是孽缘。
　　这一人一蛇一拍即合，在整个区域里面搞得天翻地覆，不知道多少怪物的蛋遭了殃，那小家伙会飞，虽然速度不快，但是至少比道人跑得快，只是长得太小，爪子也不如道人手臂长且灵活，于是往往就是那小蛇在前面喷火，各种各样吸引注意力。
　　道人悄悄从后面包抄，抱起蛋来转头就跑。
　　那是一模一样的坏胚子，狼狈为奸。
　　偷了蛋，然后两人分着吃了。
　　直到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部族，这才稍微安定些，在这之前的几年，真的就是相依为命，小家伙虽然不擅长战斗，但是灵智很高，居然能够印心交谈，然后学会了道人的语言。
　　这下就真的有能说话的对象了。
　　道人心里狂喜之下，没事就跟祂闲聊。
　　并且将自己所知最强的图腾之名告诉了这小蛇儿。
　　某日，那道人吃饱喝足靠着大树，用抓着那小兽爪子削出来的牙签剔牙，看到那小家伙站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挺胸抬头，得意洋洋道：
　　“赵离，那我就是龙了！”
　　当日道人大笑不止，鄙夷道：“就你？你那哪里能说是龙？”
　　气地小家伙和那道人直接厮打了一顿。
　　最后两个家伙都有些鼻青脸肿，靠在一起吃用石板烤熟的蛋，眼前是巨大无比的林木，远处见到恐怖的怪物从天空飞过，旁边的小兽咬牙切齿，道：“我不管，我就是龙，你说凭什么我不是龙？”
　　道人当时已经没力气闹腾，摆了摆手，没精打采道：
　　“好好好，龙，你是龙好了吧？”
　　“你不服气？！”
　　“服气服气，话说蛋快熟了啊。”
　　幼年龙神爪子一指旁边更多的那个蛋，斩钉截铁道：
　　“本龙要这个！”
　　“好好好……”
　　片刻后幼年小兽怒吼炸开——
　　“赵离，你居然放这么多辣椒，你死了！！！”
　　怒吼声引来野兽，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逃跑。
　　……
　　赵离伸手抚摸石碑，周围数人都缄默不言，即便是天道，或者说先天神，都不愿打扰这位显然陷入了回忆当中的百族之师，赵离手中轻轻拂过那龙神的模样，突然轻声笑道：
　　“龙神啊……”
　　“那家伙也终于成为龙神了吗？当日明明只是个连偷蛋贼都做不到的蠢货啊，要不是我顺手一拽，搞不好就已经被人给吞了下去，哪儿能有这么风光？不过，当初确实是被祂救了好多次，好多次……如果不是他，我恐怕早就死在某个怪物手里了。”
　　“就是没有办法和人说话，就足够把我憋疯了啊……”
　　“可是为什么，过去那么长的时间，还是那么蠢。”
　　他抬手摸了摸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先古之年，寿数将近的道人离开部族，和那龙去了森林。
　　一并戏耍了一顿。
　　道人当日二十八岁，但是双鬓已经发白，历经生死不知凡几，心性沉稳，而龙，天生地养，不必说区区十年，哪怕是百年，千年，也不过一瞬而过，曾经能够和祂彼此戏耍互揍的道人已经体力不支。
　　最后他坐在草地上，靠着树木，看着龙独自追逐一只蝴蝶，神色温和。
　　想到先前听到百族之中一脉所说的话，想要利用龙。
　　于是伸出手，让那小家伙过来，伸出手在龙背上抚了抚，龙明明舒服地眯了眯眼，却还是很不满，在空中飞旋，伸出爪子把玩道人的黑发，里面已经混杂了银丝，道人笑着道：“往后，除了人族，百族其余几支离得不要太近，不……就是人族也不要待得太久，出去多看看人间，看看其他世界……”
　　龙舒服地眯着眼，漫不经心道：“反正有你在啊。”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咯。”
　　道人大笑，笑容悲苦。
　　可是……
　　即便倾尽我这一生，我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啊。
　　他笑容温和，眨了眨眼，道：“要不要再玩一次捉迷藏？”
　　龙瞪大眼睛，满脸的兴奋，在空中盘旋一周，道：
　　“好啊！我们去哪儿？”
　　道人微笑道：“这一次，我们玩得远些，往远离部族的方向去。”
　　“我去找你。”
　　龙兴奋不已，看到道人双目缓缓闭合，疑惑道：“你怎么了？”
　　道人靠着越发繁茂的树木，含笑道：“我有些困了，睡一会儿。”
　　龙从来不怀疑他，于是认真道：“那你睡醒记得找我啊！”
　　“一定要记得！”
　　“嗯，我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你……”
　　龙盘旋而去，道人靠着树木，双目视线缓缓模糊，黑暗，看着好友离去，嘴角一丝微笑，你可是要成为龙啊，纵横四海，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逍遥自在，怎么能够被百族束缚在这里，被他们利用。
　　若我是束缚你的那根绳索，今日当断了，呵……
　　抱歉，最后还是骗了你。
　　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他恍惚间看到诸神身影，勉强抬起手。
　　百族，拜托诸位了……
　　还有，龙。
　　地母伸手想要握着那只已经没有力量的手掌，但是没能接住，手掌重重坠在地上，道人气息断绝，双眸却还是明亮的，靠着树木，注视着远方越飞越远的龙。
　　天空中一道明亮的星辰坠落。
　　而在现世的大千世界，青牛和谢鹏鲸看到那位恐怕正是百族之师当面的男子泪流满面，心中都是骇然，道人却是呢喃两声，身子晃了晃，突然重重抬脚在那石碑上一踹：“你就是个蠢货！老子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躲开大劫，躲开！”
　　“你为什么还要往上撞！”
　　他一拳砸下，拳头上鲜血流出：
　　“放屁的龙神。”
　　“当初老子不是告诉你，该避就避，你怎么就找我身上不好的地方学啊，你是不是蠢……”
　　道人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声音哽咽。
　　太古龙皇，最后活跃于世上的先天神。
　　地神崩裂之战和火神交手，胜，以使地神灵性能够没入九洲，以待来日重聚。
　　引四海之水灌溉地脉，驱逐烈焰，维持百族生机。
　　于远古以量星尺镇压水神邪念，斩其中外道分神，护住西定真洲和东海一脉。
　　与火神二次交手，重创而去。
　　于岚洲时候发现古鳌海眼作出布置，导致岚洲地水风火之局进一步暴露。
　　最终入外道之眼，死于火神六次暗算交手。
　　万年凌迟而灭。
　　一身血肉化作龙类神魔。
　　赵离眼前视线模糊，仿佛重新看着那巨柱之上，盘旋着的巨龙，看到祂的身躯处处都有战损，看到祂鳞甲崩裂，血肉有干枯缺损，龙角折断，却仍双目怒睁。
　　即便是已经没有了气息，也仍旧保持着怒吼和战斗时候的姿态。
　　昂扬不甘，不屈。
　　你回来了啊。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啊，九洲和百族。
　　‘赵某请借道友一身鳞甲。’
　　你是要我的鳞甲吗？
　　是吗，要给旁人做铠甲啊……
　　没关系。
　　尽数拿去吧。
　　只要是你要，只要我有，什么都可以。
　　‘以降妖，除魔，诛神，定此世间玉宇澄清。’
　　抱歉这九洲最后还是要让你来收拾残局。
　　龙神残躯之上，最后的战意陡然燃起。
　　龙族咽喉，最后也是最坚硬的逆鳞散出白芒，然后自主脱离而下。
　　曾经初入此世的少年朝着弱小的龙神伸出手，阳光温暖，微笑道：
　　“喏，说好了，人呢，要顶天立地，龙呢，就要遨游四海。”
　　那只弱小的神兽迟疑着伸出黑色的爪子。
　　和人类少年的手掌触碰。
　　石碑崩裂化作齑粉，白发道人骂声沙哑低沉，最后声音哽咽，踉跄倒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嘿，赵离……
　　我成为你口中的龙了吗？